吃茶是一件“雅事”,但這雅事的持權者,是屬于“山人”“名士”者流。所以古往今來,談論這件是最起勁,而又可考的,多居此輩。若夫鄉(xiāng)曲小子,販夫走卒,即使在疲乏之余,也要跑進小茶館去喝點茶,那只是休息與解渴,說不上“品”,也說不上“雅”的。至于采茶人,根本談不上有什么好茶可喝,能以留下一些“茶末”“茶梗”,來供自己和親鄰們享受,已經不是茶區(qū)里的“凡人”了。
然而山人名士,不僅要吃好茶,還要寫吃茶的詩,很精致的刻“吃茶文學”的集子。陸羽《茶經》以后,我們有的是講吃茶的書,曾經看到一部明刻的《茶集》收了唐以后的吃茶的文與詩,書前還刻了唐伯虎的兩頁《煮泉圖》,以及當時許多文壇名人的題詞。吃茶還需要好的泉水,從這《煮泉圖》的題名上,也就可以想到。因此,當時講究吃茶的名士,遙遠地雇了專船去惠山運泉,是時見于典籍,雖然丘長孺為這件事,使“品茶”的人曾經狼狽不堪過一回,鬧了一點把江水當名泉的笑話。
鐘伯敬寫過一首《采雨詩》,有小序運:“雨連日夕,忽忽無春,采之瀹洺,色香可奪惠泉。其法用白布,方五六尺,系其死角,而石壓其中央,以收四至之水,而之甕中庭受之。避霤者,惡不潔也。終夕緦緦焉,慮水之不至,則亦不復之有雨之苦矣。以欣代厭,亦居心轉境之一道也。”在無可奈何之中,居然給他想出這樣的方法,采雨以代名泉,為吃茶,其用心之苦,是可以概見了;張宗子坐在閔老子家,不吃到他的名茶不去,而只耗去一天,有算得什么呢?還有,所以然愛吃茶,是好有一比的。愛茶的理由,是和“愛佳人”一樣。享樂自己,也是裝點自己。記得西門慶愛上了桂姐,第一次在她家請客的時候,應伯爵看西門慶那樣的色情狂,在上茶的時候,曾經用《朝天子》的《茶調》開他玩笑。那詞道:“這細茶的嫩芽,生長在春風下。不揪不采葉兒渣,但煮著顏色大。絕品清奇,難描難畫??趦豪锍r呷,醉了時想他,醒來時愛他。原來一簍兒千金價。”拿茶比佳人,正說明了他們對兩者認識的一致性,雖說期間也相當?shù)挠胁煌牡胤健?br>話雖如此,吃茶究竟也有先決的條件,就是生活安定。張大復是一個最愛吃茶的人了,在他的《全集》里筆談里,若果是把講吃茶的文章獨立起來,也可印成一本書。比他研究吃茶更深刻的,也許是沒有吧??墒?,就在他正在研究吃茶的時候,妻子也竟要來麻煩他,說廚已無米,使他不得不放下吃茶的大事,去找買米煮飯的錢,而發(fā)一頓感嘆。可見,吃茶也并不是人人能享受到的“清福”,除掉那些高官大爵,山人名士的一類。
新文人中,談吃茶,寫吃茶文學的,也不乏其人。最先有死在“風不知向哪一方面吹”的詩人徐志摩等,后有作吃茶文學運動,伴吃茶雜志的孫福熙等,不過,徐詩人“吃茶論”已經成了他全集的佚篇。孫畫家的雜志,也似乎好久不曾繼續(xù)了,留下最好的一群,大概是只有“且到寒齋吃苦茶”的苦茶庵主周作人的一個系統(tǒng)。周作人從《雨天的書》時代(1925年)開始作“吃茶”到《看云集》出版(1933年),是還在“吃茶”,不過在《五十自壽》(1934年)的時候,他是指定人吃苦茶了。吃茶而到吃苦茶,其吃茶程度之高,是可知的,其不得已而吃茶,也是可知的,然而,不斷的國內外炮火,竟沒有把周作人苦茶庵,茶壺,和茶碗打碎呢?特殊階級的生活是多么穩(wěn)定啊。
李鴻章時代,外國人也有“看中國人的‘吃茶’,就可以看到這個國度無救”的預言,然而現(xiàn)在,即使就知識接濟言,不僅有“寄沉痛于苦茶者”,也有厭膩了中國茶,而提倡吃外國茶的呢。這真不能不令人有康南海式的感嘆了:“嗚呼!吾欲無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