昌寧:在大江的上游
——焦家良
從鳳慶去昌寧,在古代的交通圖譜上,是逆行。從大理或保山出發(fā),要想揭開縣寧以南廣大地區(qū)的神秘面紗,走永昌道或順寧道,都必須先昌寧,然后才是鳳慶。徐霞客如此,創(chuàng)建滇紅集團的馮紹裘等人亦如此,深入臨滄的馬鍋頭們也如此。昌寧,在充滿了線性特征的古代交通史中,是“鑿石為梯,穿云得路”之不二門戶。沒有它的連接與中轉(zhuǎn),我們就無法叩問駝騎出沒的昌寧以南的茶鄉(xiāng)茶國。
第一次去昌寧,是為了看白鷺。這一個白鷺之鄉(xiāng),特別是它的勐統(tǒng)壩、酒藥寨,谷地或者壩子,冠蓋如云的榕樹上或者錦繡般的田畦之中,白鷺一如凌波仙子,把這個宛如天堂的地方永遠定格在“白衣飄飄的年代”。夢境、仙境、幻境,那純白的力量,那透明的氣象以及那天堂與人間諧和交媾而孕育出來的居所,沒有誰刻意要應(yīng)用它們并將你擊潰,但你永遠擺脫不了投降的命運。面對沒有雜質(zhì)的美,冷漠和清高,形同兒戲。是可以不問魏晉,因為沒有魏晉;是可以醉聽鷺翅聲,因為沒有其他聲。
再次去昌寧,依然取道鳳慶。我以為這樣一種逆行,一可以聽瀾滄江在山背后流淌,它揚起的漫天聲浪可以撲面,可以擊打人的心腸;二可以向著高黎貢山行,那巨大的天地屏風(fēng),是夢想中的靈魂棲居地,肉體的安樂窩;三可以在歷史的幻象下面,由陌生而熟悉,以另一種韌勁去發(fā)現(xiàn)近在咫尺的美;四可以借歸途而圓游子之夢,把昌寧當作我的故鄉(xiāng)。
這次,我去問茶。這片地處怒山和云嶺、瀾滄江和怒江之間的息壤,一如瀾滄江兩岸的的任何一片土地,氣候、土壤、降雨量和日照,無一不是茶葉的血親,它們從開天辟地之始,就致力于將其養(yǎng)育為世上最優(yōu)異的茶區(qū)。據(jù)介紹,達丙鄉(xiāng)新華辦事處的石佛山上,有一株人工栽培的古茶樹,高14.84米,基干直徑1.35米,樹幅11.8—10.66米,每年可產(chǎn)鮮葉百余公斤,堪稱“茶王”,樹齡已有千年,比勐海南糯山那棵還要古老。史料中有關(guān)昌寧的茶葉史,肇始于明洪武年間。有官紳在碧云寺種茶,產(chǎn)一種名叫“碧云仙茶”的極品茶。令人心動的是,這“碧云仙茶”,還是極其罕見的“藤條茶”。其做工,唐定國先生編著的《新編保山風(fēng)物志》中如此敘述:“藤茶嫩葉呈紅色,加工時先將鮮葉煎炒,然后輕柔、曬干,再將干茶用紗布包裹著,置于糯米飯上熏蒸,最后在木模上壓制成塊狀,晾干……正宗的碧云仙茶,湯色青翠透亮,經(jīng)久耐泡,回味悠長,但產(chǎn)量極微,價格昂貴,非富豪顯宦是享用不起的。”
“碧云仙茶”早已成絕唱。但之后的昌寧滇紅功夫紅茶、滇紅碎茶、尼諾綠茶、尼諾毫峰、碧云銀毫、雪蘭、漭波、佛昌碧毫和鵝鼻毛峰,等等,都曾在云南乃至全國的茶葉大舞臺上扮演重要角色,數(shù)度榮獲全國名茶評比“景泰蘭杯”和“陸羽杯”,以及“金鐘獎”或形形色色的金獎與銀獎、省部級名茶稱號、省科技進步一等獎,馬來西亞“國際工商展金獎”等。在如此眾多的光環(huán)之下,組建于1958年的昌寧茶廠,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云南茶企中的扛鼎企業(yè),無論規(guī)模、茶品品種和茶品質(zhì)量,都名列前茅。至于茶葉的產(chǎn)量,據(jù)云南省農(nóng)業(yè)廳熱區(qū)辦統(tǒng)計,以2002年為例,昌寧產(chǎn)茶4200噸,列全省茶葉生產(chǎn)重點縣排行榜第6位,僅次于勐海、鳳慶、鎮(zhèn)沅、景洪和瀾滄之后。如果要說,云南產(chǎn)茶諸縣在全國產(chǎn)茶縣中的地位,最顯赫的,就是昌寧。1986年,國家頒布了四個“全國優(yōu)質(zhì)茶葉基地縣”,其中就有昌寧,與福建安溪等并駕齊驅(qū)!
瀾滄江真是一位偉大的母親,凡是她的養(yǎng)子,她都賜其以好茶。從地圖上,我們可以發(fā)現(xiàn),她由北而南,一路哺育,昌寧、鳳慶、云縣、景東、鎮(zhèn)沅、雙江、瀾滄、勐海、景洪、勐臘,所及之處,囊括了名滿天下的古六大茶山、勐海茶山、布朗山和班章茶山、景邁茶山、邦崴茶山、雙江勐庫茶山、鳳山茶山……所有的茶山中,昌寧扼其上游,是整個高黎貢山和哀牢山天然屏障之南的第一階梯,當是其長子??!
“遠夢似曾經(jīng)此地,游子恍疑是故鄉(xiāng)。”在這窮邊樂土,才高八斗而又風(fēng)流倜儻的狀元楊升庵,曾經(jīng)寫下過這樣的詩句。明崇禎十二年即公元1639年8月4日,徐霞客取道昌寧赴鳳慶前,盡管多日因雨霧而憂而困頓,因葛姓店主的市儈而憤懣,但也止不住如此說昌寧:“城不大而頗高,亦邊疆之雄也。”疑是故鄉(xiāng)也好,邊疆之雄也罷,幾百年之后,當我入昌寧,聞到的則是一城的茶香。特別是當我一腳踏入昌寧茶廠,大腦中跳出的第一句話就是“遠夢似曾經(jīng)此地”,它的氣場,它的氣象,它的氣質(zhì),讓我感到與它有緣,他就是我苦心尋覓孵化夢想的搖籃??疾旌蛥⒂^過數(shù)十家茶廠,只有它令我蕩氣回腸。它繞墻而生的古柏如得道的出塵者;它貼墻而生的苔蘚如時間的寄生物;它無處不在的歷史痕跡如社會發(fā)展的檔案。如果說那泛黃的毛澤東同志的畫像、林彪的題詞和無處不在的標語,沉淀下來的是一個特殊的時代風(fēng)貌,那保留這風(fēng)貌則一如將滾沸的巖漿孕育為瑪瑙和玉石。這究竟需要怎樣博大和從容的心腸?這究竟需要怎樣溫潤和寂靜的情懷?普洱茶的美,就在于它能藏匿世界的流變并將其化為滋補,昌寧茶廠的表象,很好的契合了這一特點。
一排排茶葉倉庫,形似天井,全是木屋,木頭的宮殿。柱、梁、地板、隔墻和空中走廊,都是清一色的木料做成,人走在上面,能覺察到些許的柔軟。就算所有的門窗關(guān)閉了,在暗中,也能遠離所謂的伸手不見五指、漆黑和死黑,溫暖的光,來自木頭,它照著你,讓你覺得一點也不孤獨。天下哪兒還有比這更好的藏茶干倉?哪兒還會有人為茶葉準備如此奢華的家?這些倉庫的外形,在過去的年代,都曾被涂了一層紅色,如今這些紅色都淡了,融入了光陰的風(fēng)塵。在龍潤集團決定注資重振昌寧茶廠雄風(fēng)之后的一段時間,曾有許多人建議,改造車間和辦公環(huán)境的同時,也可以改造一下這些倉庫,我的回答是,如此天下難有與之比肩的庫房,難道要改造成鋼筋水泥?再說,經(jīng)過十幾年時間的洗禮,他們好不容易變舊了,為什么要讓他們煥然一新?這可是天下難找的普洱茶的經(jīng)典庫房啊,這可是真正的茶葉博物館?。?br>今年又去了一趟昌寧。去的那天,正逢第一批茶菁進廠。我想,這一片行政區(qū)劃上隸屬保山,而在境界上,無限地靠近臨滄的茶區(qū),這一個創(chuàng)造過無數(shù)茶葉輝煌的茶馬重鎮(zhèn),一定會以嶄新的形象,重新崛起,重新成為瀾滄江上游的一面茶葉旗幟。